【内容提要】
马琦对话前言:
与画家马琦的交流使我再一次认识到,所有的词语都是平等的,所有的言说之间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当一个词语,当一种言说从虚无之中为我们召回,或者说,更清晰地呈现了真理,那么,这样的一个词语,这样的一种言说,因真理在这一刻的揭示,而获得了那高贵的磁性。
泉子:性别就像我们的故乡与时代之于我们的,它既作为一种馈赠,又是一种宿命;它既为我们提供了眺望世界的一个支点,同时,又构成了一种限制。作为一个女画家,你怎样看待你的性别角色?
马琦:我对性别没有分别心,因为在艺术领域,只有好画家和不那么好的画家的分别,没有男画家和女画家的分别。通常我也不喜欢用女画家来定位自己,不喜欢当下经常有的什么女画家联展之类。(从来就没有以男画家来定位的画展,不是吗?)
性别,正如你所说,是一种宿命,我别无选择。它将我禁锢在她之中,然而我绘画中的思想(或者说视角)也从中产生。从不同性别出发的眺望世界的不同的支点,确实使得男女艺术家的作品有差别,这在电影,诗歌,小说,绘画中都可以轻易地看出。同样敏锐的男女艺术家,他们在作品中所呈现的敏感类型是不一样的。我最近非常感兴趣于一位女性艺术家,美国的基基?史密斯,她的作品大气,诡异,相当独特,然而一看就很女性。她有一件作品是用透明的玻璃做成许多硕大的水滴形(上端是尖的),杂乱地摆放在水泥地上,署名“泪”。玻璃水珠的投影有光带,在地上交错,似真似幻,令人心碎不止。艺术家的作品不可避免地、宿命地带有性别的烙印,就像其带有个人经历的印记一样自然。所以,对于我来说,作为一个女画家,就只是作为一个画家,要关注的只是一个画家需要解决的问题。
泉子:对现代艺术以及“现代性”的争议从来没有停止过,近来来,对“五四”的质疑的声音也越来越多,我的朋友,诗人柏桦说,“现代性是一个令人颤抖的词。”但我们又能回到哪里呢?重新回到唐,回到周,这又显然是不可能。那么,以怀疑为特征的现代艺术会成为一种终极的艺术形式吗?我们是否有重回一种新的“信”的认知体系的可能性?
马琦:现代艺术及“现代性”曾经是先锋和进步的代名词。它破坏、创造,义无反顾,确实“令人颤抖”。但是,在现代艺术蓬勃开展100年后,在世界范围内却开始了对现代文化的深刻反思和对现代主义的普遍怀疑。进入后现代以来,更是大大丧失了贯穿在现代艺术进程中的乐观主义精神。原先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价值观、对进步的信仰等,今天却变得很模糊。人的精神失落,艺术也是一派混沌状态。如果“怀疑”是现代艺术的主要特征,我想它会继续的,正如它会不断反过来怀疑自身。所以,我想今后的艺术一定也还是怀疑的艺术,永远怀疑下去,是不可能重回一种新的“信”的认知体系的。既然艺术早已经和生活融为一体,而人们始终不断地在质疑和反思文明、文化,那么艺术又从哪里能获得一种“确知”,一种“信”呢?
泉子:一种真正的怀疑一定是那最坚定的部分,他同样源于某种确信的力量。
如果从微观上去观察,艺术一直在离开,在反对,而当我们从宏观上去考量,艺术一直走在回去的路上,那是一条重返传统的路,并在返乡的旅程中,成为传统的一部分。如果我们获得一个恰倒好处的支点,我们将发现,艺术史呈现出的是一个螺旋式的曲线。它向上,或向下生长都是不重要了。向上的道路恰恰是向下的道路。
同时,在宏观上,所谓的后现代也依然是“现代性”的一个新的阶段,因为它们都以批判、破坏以及否定为特征,或者,它们共同作为另一次“信”的确立的准备阶段。我们当下艺术呈现出的“混沌状态”,只是我们这个信仰缺失的时代结出的一个果实。而我对艺术将重归一种新的“信”的认知体系充满信心。只是我们“生不逢时”,我们处在一个过渡的时代,在一种“信”的体系坍塌,而一种新的“信”的体系得以重建的间隙。
马琦:你对艺术将重归一种新的“信”的认知体系充满信心,这点令我莫名感动。从学画以来,我们就相信艺术具有神圣的力量。以后年岁稍长,阅历渐丰,又觉应以西西弗斯的精神来坚持艺术的理想。但是,我不认为我们终究会回到一个“信”的时代,艺术会一直分崩离析下去,会一直追问“艺术是什么”,难以有聚拢的一天,而我认为这恰恰就是艺术的精神。西方过去的古典主义时期,艺术的“信”的认知体系是和宗教信仰的一统天下分不开的,将来的情形会不会如此呢?信仰缺失的人们真的能期盼一个可以投身的宗教,哪怕是艺术的宗教?
泉子:我是在近年才渐渐理解歌德提出的诗歌“使世界重回一个整体”的命题。世界从来是那同一个,就像一棵树的根,而只有枝叶才会如此的不同。世界在我们眼中的破碎与分崩离析仅仅是因为我们的眼睛被那纷繁的枝叶所蒙蔽了。但诗人与画家都是那被赋予特殊的使命的人,并为更多的人群带回更多事物深处的消息。我更愿意这样来理解与描述宗教,宗教是一种使世界重归一个整体的力,而科学与艺术同样是这样的一种力。信仰缺失的人们当然不能、也无法期盼一个可以投身的宗教,“哪怕是艺术的宗教”。这也是我以为以梵高们为代表的现代艺术是一种相对的艺术,或者说是一种失败的艺术。但这并非是梵高们的失败与局限,而是一个时代的局限与失败。不,我并不是在否定梵高们的价值,他们同样在积攒,并通往那同一种力。
马琦:不错,宗教是一种使世界重归一个整体的力,但是我认为艺术恰恰相反。如你所言“从微观上去观察,艺术一直在离开”,我认为艺术本质上一直在离开。如果宗教是正面地向上地去接近真理,那么艺术是以不断背叛的方式,反面地向下地在接近真理。一个最简单的看法:宗教是超越现实生活和超越个人的,而艺术是反映现实生活和展现个人的。宗教是一个宏观境界,而艺术是一个微观世界。宗教排斥相异性,而艺术崇拜相异性。诗人与画家,由于他们个个感觉殊异,才“带回更多事物深处的消息”。(精彩的句子!)从浪漫精神,我愿意相信那都是被赋予了特殊使命的人,可是从理性上我更觉得那是些自愿选择了某种生活方式的普通人,他们创造经营着一个属于自己的微观世界,一份属于自己的祝福。
泉子:艺术可能不仅仅是反映现实生活,它同样需要超越现实生活和个人。诗人保罗?策兰曾说,诗人必须穿透时代,而不是越过时代。一方面,时代是重要的,因为它提供了一个支点;另一方面,时代又是不重要的,因为我们必须透过与超越时代,以抵达一种普遍的情感,那千古不易之处。同时,我还认为,艺术首先是求同,是我们向真理再一次的出发,而所谓的异是因为我们的所处时与地的不同,在向真理那持续的抵达中呈现出的差异。
谈到这里,我有一种真正的感动。因为我们言说的分歧只是在无限接近中呈现出的鸿沟。就像你说出的,“如果宗教是正面地向上去接近真理,那么,艺术是以不断背叛的方式,反面地向下地在接近真理。”它们同时构筑出了我们接近、认识真理的通道,那么,它们是“以正面向上”,还是以“反面向下”就已经不重要了,“向上的道路恰恰是向下的道路。”